右上小圖為公證書所稱攝于2020年12月2日的照片,照片左上角的槐樹綠葉滿枝。大圖為書店主秦紅自己拍攝于冬天的照片,同一棵槐樹,葉子已經(jīng)落光。 (受訪者供圖/圖)
槐樹,落葉喬木,中國北方很多城市的行道樹。到了冬天,槐樹落葉,光禿禿的枝條頗為醒目。秦紅卻在一張標明2020年12月2日拍攝于山東臨沂的照片里,看到了槐樹蔥蘢的綠意。這讓秦紅起了疑心。
秦紅在臨沂開了一家小書店,書店所在的街道兩旁種滿了槐樹。2021年10月25日,秦紅收到了一條來自臨沂蘭山區(qū)人民法院的短信,短信中附了對她經(jīng)營的書店的電子起訴狀。
面對這份起訴狀,秦紅感到眼熟。2020年上半年,秦紅也收到了一份相似的起訴狀。起訴狀上的原告是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狀告她店里售賣的《長襪子皮皮》是盜版書。從來沒有惹上過官司的秦紅被這份起訴書嚇到了:“我們都不懂。對方律師說‘交錢吧,交錢吧’,我們就跟著人家稀里糊涂交錢了。”“交錢”就是和解,最終秦紅交了兩萬元和解費。
2021年10月25日收到的這份起訴書和2020年收到的那份很像,不過這次是起訴她店里賣的一種叫“櫻花牌”的水筆商標侵權。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又惹上了官司,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這次她開始仔細核查原告的證據(jù)。
兩份起訴書的關鍵證據(jù)都是對購買行為的公證書,用以證明原告的代理人確實在她的書店買到過侵權物品。2021年的這份公證書,是由濟南鋼都公證處做出的,在公證書的附件中,她看到了那張拍攝于她家書店門口帶有槐樹的照片。
公證員拍下這張照片用以證明其確實來過秦紅的書店?!肮C書上說他們是2020年12月2日來買的,那照片上的槐樹為什么還有那么多葉子呢?”秦紅說。
“因為‘櫻花牌’水筆被告的,我們臨沂有一百多家書店、小商店。”秦紅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以一份購買行為的公證書為關鍵證據(jù),對眾多小商販發(fā)起侵權訴訟,這種模式化、批量化的訴訟正在山東多個縣市迅速蔓延。據(jù)南方周末記者不完全統(tǒng)計,除了文具“櫻花筆”,大宗的疑似侵權商品為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等出版的多種書籍,山東全省多地、河北石家莊、邯鄲等地至少有400家實體書店因此陷入了遷延多日的法律訴訟。
令人疑惑的取證
河北的“重災區(qū)”在石家莊。2022年1月5日,石家莊的張芬也收到一張法院傳票。她的書店所銷售的《米小圈漫畫成語》系列和《米小圈上學記——耗子是條狗》共8本童書,被出版方四川少年兒童出版有限公司告上了法庭。
“一本書索賠1萬元,(總共)要賠8萬元。”張芬對原告的索賠金額感到不可思議。其中七本2022年1月25日開庭,另一本在5月17日開庭。在1月25日的庭上,原告代理律師四川未知律師事務所出示的關鍵證據(jù)又是一份購買行為公證書。
這份購買公證書的格式、流程與秦紅見到的公證書別無二致。據(jù)這份公證書稱,未知律師事務所委托代理人姜維和四川國力公證處的公證員李楊和廖毅三人,于2020年7月29日14時4分,來到張芬所經(jīng)營的書店,購買了上述8本書,公證員拍攝了店鋪營業(yè)執(zhí)照、店鋪周圍環(huán)境等照片,并封存了所購買的書籍。附在公證書后面的照片及書影、付款截圖、手機定位截圖等一共24張圖片,以證明公證員確實陪同姜維來此購買過疑似侵權書籍,及證明購買的書籍被妥善封存。
在法庭上,原告代理律師出示了當時被公證員封存的圖書,將其與正版圖書進行了比對,判決書中記錄的原告意見為:“從紙張來看正版圖書的封面、內(nèi)側頁均采用銅版紙,有反光效果,而涉案侵權圖書使用的普通紙張無反光效果;從重量看,正版圖書的紙張克數(shù)較大、較重,而侵權圖書克數(shù)較小,紙張較薄,整個書較輕;從印刷效果來看,正版圖書內(nèi)側頁印刷色彩比較清晰,而涉案侵權圖書整體色彩偏暗。”
張芬在庭上直截了當?shù)卣J為原告出示的涉案侵權圖書“不是我們書店賣的”?!拔覀儠曩u的《米小圈》是正版?!睆埛覍δ戏街苣┯浾哒f,她認為原告提供的關鍵證據(jù)非??梢?。
張芬已經(jīng)不記得2020年7月29日當天,是否有三個人結伴來到她的店內(nèi)買書了。遇到相似訴訟的書店在河北遠不止她一家。在張芬和其他被告書店主取得聯(lián)系之后,根據(jù)每一家被告書店收到的相似樣式的購買公證書,她發(fā)現(xiàn)那“三個人”行程相當密集,在短時間內(nèi)去了很多地方的書店。
由于每一份公證書都附有電子付款截圖,根據(jù)付款時間,被告書店主們復原了一張“三個人”的不完全“旅行地圖”。整合現(xiàn)有各份相關公證書,2020年7月28日,購買人姜維、公證員李楊、廖毅三人,去了石家莊市高邑縣、贊皇縣;7月29日,三人去了石家莊市蒿城區(qū)、趙縣、晉州市、辛集市;7月30日則去了無極縣、井陘縣。以上區(qū)縣均位于石家莊市域內(nèi)。三人三天內(nèi)在上述區(qū)域的21家書店購買的書籍均為四川少年兒童出版社的《米小圈》系列書籍。所有的購買行為都是在書店方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的。
根據(jù)公證書上精確的到店時間和付款時間,三人的行程可謂“旋風作戰(zhàn)”。以張芬的書店為例,三人在離開上家書店18分鐘后,來到了張芬的書店,完成購買行為8分鐘之后,又在下一家書店進行購買,而高德地圖上顯示的這三家書店之間的距離,18分鐘和8分鐘僅夠三人的路程時間。
這樣的“極速公證”讓張芬無法信服。根據(jù)《公證程序規(guī)則》第三十條:“核實或者收集有關公證事項的證明材料時,需要摘抄、復印(復制)有關資料、證明原件、檔案材料或者對實物證據(jù)照相并作文字描述記載的,摘抄、復印(復制)的材料或者物證照片及文字描述記載應當與原件或者物證相符,并由資料、原件、物證所有人或者檔案保管人對摘抄、復印(復制)的材料或者物證照片及文字描述記載核對后簽名或者蓋章。”但是多家書店的店主均向南方周末記者陳述,他們的書籍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偷偷購買的”。而就算三人亮明身份進行購買,其在每家店里的短暫停留時間,似乎也難以讓其完成如上程序。“很多書店從到店時間到付款時間只用了2分鐘?!睆埛艺f。
原告的代理律師、四川未知律師事務所魏婷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公證處根據(jù)公證法進行取證,我們也是向法院進行了正常的訴訟,這一切都是按照法律規(guī)定的流程來的。他們認為的不合法只是他們自己認為的,沒有相關的證據(jù)。”
然而,張芬甚至懷疑兩位公證員沒有到達現(xiàn)場。據(jù)《公證程序規(guī)則》第二十八條:“公證機構派員外出核實的,應當由二人進行,但核實、收集書證的除外?!睂徺I行為的公證屬于公證法中“保全證據(jù)”類的公證,必須有兩個公證員同時到場?!叭绻C員真的到過書店,他們應該有交通、住宿、餐飲、行程碼、核酸報告等相關證據(jù),否則,無法證實公證員到過書店現(xiàn)場。”張芬說。
在2022年1月25日的判決中張芬敗訴,被判每本書賠償1000元,“審判長更加相信公證書。”她說。5月17日的審判張芬依然敗訴?!拔視偕显V?!睘榱送品娴年P鍵證據(jù),她向四川國力公證處遞交了公證書復查申請書。
“只有我有視頻”
張芬的懷疑不是捕風捉影。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到的多家被起訴的書店主,對于公證員是否真的來過現(xiàn)場,都和張芬有著相似的疑惑。由于對購買行為的公證是此類訴訟中的關鍵證據(jù),只有在這個證據(jù)成立的前提下,原告才能在法庭上將封存好的疑似侵權的書籍或其他物品與正版物品進行比對,以得出侵權的結論。只要對購買行為的公證書存在程序問題,那么原告的證據(jù)鏈也就難以完整。
寧唐在山東濟寧開了一家小書店,他遇到了和張芬同樣的訴訟?!百I了我兩本書,叫我賠3萬塊錢,一本是《長襪子皮皮》,另一本是《植物大戰(zhàn)僵尸》,都是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的。”寧唐說。寧唐的案子,出版社委托的代理是江蘇徐州壹道知識產(chǎn)權服務有限公司。
寧唐清楚記得當時來買這幾本書的是兩個人,“兩個男的”,但是公證書上卻寫著兩男一女。寧唐之所以記得這個細節(jié),是因為他的書店是一家社區(qū)內(nèi)的小書店,平時來的都是熟臉???,那天來了兩個臉生的男人,他印象深刻,“我以為是什么文化執(zhí)法大隊,或者是稅務局來暗訪了”。
半年之后寧唐收到起訴書,一看日期,他立刻就回憶起了那天的情況。庭審時原告出示的購買公證書是徐州豐縣公證處做出的。寧唐只有回憶,但沒有證據(jù)證明公證員沒有到達現(xiàn)場。一審敗訴后,寧唐決定去豐縣公證處問個究竟。
和張芬一樣,寧唐也向豐縣公證處遞交了公證書的復查申請?!拔覍λ麄冋f,我沒見過那個女孩,如果你們提供她來的車票或者住宿發(fā)票,都可以。他們拒絕提供,說我們無權申請這個?!睂幪茖δ戏街苣┯浾呋貞?。
最有力的反證是監(jiān)控視頻,然而寧唐店里的監(jiān)控已經(jīng)抹掉了半年前的數(shù)據(jù)。如果沒有加裝外接硬盤,市面上絕大多數(shù)監(jiān)控的存儲卡都保留不了多久的錄像內(nèi)容。大部分書店收到起訴書的時候,離購買行為的發(fā)生一般都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到一年。它們的監(jiān)控早已抹掉距今如此長遠的數(shù)據(jù),它們也和寧唐的書店一樣,無法給出最有力的反證。
寧唐的二審維持了原判,兩本書賠了8000元。“疫情期間書店的生意本來就特別難做……我知道濟寧一地就有七十多家書店遇到了這種事。”寧唐說。
南方周末記者獲得的另外幾份豐縣公證處的此類公證書,經(jīng)過購買時間的比對,似乎更能印證張芬和寧唐的疑惑。這幾份公證書的公證員均為胡永紅、秦坤,編號為“徐豐證民內(nèi)字”第1552號到1555號,其中,第1552號和1555號公證書里記錄的購買人在兩家書店內(nèi)的購買時間,竟然同為2019年7月9日13點14分,而兩家書店的距離則接近3公里。1553號和1554號公證書也存在同樣的問題,不同書店的購買時間竟同為當天13點06分。同樣的公證人,為何會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在不同的地點?
2021年3月1日,豐縣公證處對這幾份自相矛盾的公證書出具了復查決議:“公證書的保全事項均在兩位公證人員的全程監(jiān)督下進行……從單份公證書看沒有毛病。”
章典是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到的唯一保存了視頻證據(jù)的書店店主。章典的第一個案子是2019年,敗訴之后要賠一萬四千元。上訴二審的時候,他找到公證書連號的線索。當時的公證書出自徐州豐縣公證處,好幾家書店的公證書的編號是連號的。這讓他對公證書起了疑心。
二審敗訴之后,他特地留了心,叫了懂行的朋友給自己店里的監(jiān)控存儲卡升了級。“本來的監(jiān)控只能保存三個月”。這次升級讓章典獲得了寶貴的證據(jù)。2021年,章典又收到了相似的起訴狀。這次的公證書里,購買人的購買時間在半年以前。按照公證書中所記錄的時間,監(jiān)控視頻里只有一人進店購買,和公證書里所稱的三人同行購買相矛盾。章典所在的小城有17家書店成為這一輪“打假”的被告人。“只有我有視頻。”章典說。
除了視頻證據(jù),圖書的出版版次也可以成為書店自辯的證據(jù)。裁判文書網(wǎng)上收錄的“(2022)魯07民終1992號”裁判文書顯示,山東濰坊的一家書店被公證處封存的一本疑似侵權圖書與出版社提供的正版圖書“屬于不同印次的圖書”,法院因此裁定“不足以證明所售圖書侵害了其專有出版權”?!叭绻怯行恼J真打假,怎么會連圖書的印次都搞錯了?我懷疑這是他們批量操作過程中出現(xiàn)的疏漏?!睆埛也聹y。
截至南方周末記者發(fā)稿時,山東全省多地、河北石家莊、邯鄲等地至少有400家實體書店遭遇反盜版打假,索賠金額動輒數(shù)千甚至數(shù)萬元。圖文無關。 (視覺中國/圖)
層層轉委托
每一家書店所遭遇的具體情況都有所不同,但不論它們賣的書是不是盜版,它們的“被打假”模式均有相似之處。
上述張芬一案的原告代理律師魏婷認為書店進貨的時候“應該盡到審查的義務”,“很多書店并沒有審查就直接對外售賣,這個時候它就侵權在先了”。然而,多家書店主向南方周末記者聲稱他們被公證的書籍是正版書籍,盡管多數(shù)書店主無法拿出自證正版的證據(jù),但也有書店主保留了證據(jù)。高聞的書店位于山東濰坊高密市,“我這四本書,有向出版社直接訂貨的發(fā)票,我在開庭時提供了,所以我的官司勝訴了?!备呗剬δ戏街苣┯浾哒f。
類似勝訴的案例不是孤例。南方周末記者查到編號為“(2021)魯0783民初11113號”判決書,原告所提供的鑒定正版、盜版《長襪子皮皮》的區(qū)別,并沒有被法庭采納,因此被告的書店勝訴。
出版社在打擊盜版過程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技術性難題?!拔乙e證,就得去買一本書,然后舉報,接著有關部門就只受理這一批,別人重新上架就管不了了。”一位任職于上海某出版社發(fā)行部門的工作人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guī)兔ε^這事兒,特別費勁,也抓不住源頭,根本沒辦法。所以我們社也沒有專門請法務做這事兒,遇上專門的事就做咨詢。如果作者很大牌,也會有自己的法務?!?/p>
因此,某些出版社會將打擊盜版等知識產(chǎn)權事宜授權給專業(yè)的第三方知識產(chǎn)權服務公司或律師事務所。南方周末記者獲得的一份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的《授權委托書》顯示,中少社委托了正尚律和(北京)知識產(chǎn)權服務有限公司“在中國境內(nèi)采取任何必要的措施制止并消除任何侵犯委托人名下或委托人享有權益的著作權及其他知識產(chǎn)權的行為”。委托期限為2020年12月1日至2021年12月31日。《授權委托書》還規(guī)定,“受托人有權轉委托,可以轉委托律師或其他第三方服務”。另一份正尚律和的《授權委托書》顯示,正尚律和將各項事宜轉委托給了北京榮豐律師事務所。
同時,另一家名為徐州壹道的知識產(chǎn)權服務公司也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它受到中少社的委托,它承接的委托方還有新經(jīng)典等民營出版公司。
涉案的其他幾家出版社也均有知識產(chǎn)權方面的受托方:長江文藝出版社的受托方為安盾網(wǎng)知識產(chǎn)權服務有限公司,四川少兒出版社的受托方為四川未知律師事務所,北京外研社旗下的外研通教育科技有限公司的受托方為濟南鉅福華知識產(chǎn)權服務有限公司。
一家出版社不止委托一家服務公司,而一家服務公司也不止轉委托一家律所,且不止承接一家出版社,甚至可以跨行業(yè)承接業(yè)務。比如正尚律和的業(yè)務延伸到了調味品商標打假,在2021年12月的央視報道中,正尚律和對“青花椒”商標發(fā)起的維權行動,已經(jīng)引起了眾多餐飲企業(yè)的反彈。新華社的報道《正當維權還是“碰瓷訴訟”》中直指正尚律和涉嫌“惡意訴訟”。
相似的爭議也發(fā)生在鉅福華身上,鉅福華曾以眾多街邊小商販的招牌名稱“潼關肉夾饃”商標侵權為由,將小商販們告上法庭,索賠數(shù)額巨大。2021年11月《齊魯晚報》對此進行了報道,報道中援引律師的意見為“集體商標不是壟斷商標,單純用‘潼關’不構成侵權”。鉅福華的行為也涉嫌“惡意訴訟”。
“著作權以及與著作權有關的權益受法律保護。符合法定條件,依照法定程序進行的維權行為,有助于保護權利人的合法權益,有利于作品的創(chuàng)作和傳播,應當予以肯定。”北京市京師律師事務所孟博律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這些年來,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了一些濫用知識產(chǎn)權的行為,此類行為明顯違背立法本意,受到了法律所給予的否定性評價。任何人都不應從不當行為中獲利。值得注意的是,禁止相關主體濫用權利,跟保護其合法權益并不矛盾。從宏觀角度而言,限制濫用知識產(chǎn)權行為本身也是對知識產(chǎn)權的重視和保護?!?/p>
在“青花椒”案中,正尚律和的委托方上海萬翠堂餐飲管理有限公司稱對正尚律和的具體行為并不知情。同樣,長江文藝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工作人員也對南方周末記者稱其對受托方的具體打假行為不知情。在高聞勝訴的那個案子里,他曾打電話質問長江文藝出版社“我都有你們的進貨單子,為什么我們還是被打假人告了”?!俺霭嫔缁貜驼f,他們已經(jīng)全權委托給了代理公司,全部都是代理公司再去授權處理的,他們的索賠行為出版社說不知情。”高聞回憶。
和起訴商標侵權相比,想要起訴書店里賣的書是盜版,取證過程更加復雜。層層轉委托之下,真正出手取證的人——即書籍的購買人,成為這一鏈條上與書店店主直接打交道的人。“去很多書店里買書的人叫林文才,就是鉅福華搞‘潼關肉夾饃’時的職業(yè)打假人。”高聞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遭遇的知識產(chǎn)權服務公司也正是鉅福華。
對購買行為的公證由此成為整個鏈條中的關鍵部分,各家公證處所出具的公證書也因此成為雙方攻防的“主戰(zhàn)場”。南方周末記者梳理四百多家涉案書店的公證書,大多數(shù)是由山東濟南鋼都公證處、江蘇徐州豐縣公證處、四川成都國力公證處、山東臨朐縣公證處、山東泰安公證處等出具的。
對購買行為的公證書在程序上是否合規(guī)成為書店店主們的“突破口”。前文所述張芬、秦紅、寧唐、章典等書店主,都對他們的公證書充滿疑問。南方周末記者曾致電濟南鋼都公證處,工作人員回復:“我們這兒有要求,這件事我們不方便說?!彼拇ǔ啥紘C處和徐州豐縣公證處均婉拒了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請求。
更多的疑惑
一審敗訴后,秦紅上訴到了臨沂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年3月8日秦紅給法院遞交了材料。秦紅得知同為濟南鋼都公證處出具公證書的幾個案子,已經(jīng)被撤銷了公證書。一份鋼都公證處出具的《告知書》也顯示,其撤銷了第9229號公證書,這份公證書也是同類案件中的其中一份?!耙驗橛行┕C書的漏洞實在太大了,他們不得不撤銷。”秦紅說。缺乏公證書的關鍵證據(jù),原告只能被迫撤訴。她正急切地等待著二審的開庭通知。
張芬和秦紅一樣,也開始了上訴的漫漫長路。她知道如果公證書不撤銷,她的案子就贏不了。在她給四川成都國力公證處遞交了復查申請書之后,國力公證處在4月27日給出了答復:“復查申請理由不成立?!?/p>
張芬一案的原告代理律師魏婷認為小的瑕疵并不影響公證書的法律效力,“如果公證程序出現(xiàn)重大瑕疵,足以推翻公證事實,那你要向公證機關申請,看是不是有重大瑕疵,如果非常重大,影響了這份公證書的效力,那么可以撤銷。如果說公證程序存在小的瑕疵,但是不足以影響整份公證書的效力,公證書上面認定的事實還是有效的?!蔽烘谜f。
“瑕疵和錯誤是兩回事。對我們來說,審核的重點是實質勝過形式。如果這些公證書都是偽造的,即根本不存在這樣的購買行為,那么它是可以推翻的。但如果確實存在購買行為,只是公證員在面對龐大的工作量的時候沒有做到嚴謹,那在法庭上大概率還是會選擇相信公證書?!鄙虾J徐o安區(qū)人民法院法官卓蕾蕾對南方周末記者解釋。
歐亮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法務,他平時的工作就是為公司產(chǎn)品的商標維權,去網(wǎng)店或全國各地的商鋪中找到假冒商品,然后聯(lián)系公證處進行購買取證,再進行起訴?!拔覀冏龅氖虑轭愃朴凇嗷ń贰陌缸?,但爭議肯定沒有那么大。既然《商標法》《著作權法》已經(jīng)賦予并保護原告這樣的權利,那么我們就可以采取法律手段來維權?!睔W亮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批量公證我們肯定是會有的,小店太多了。但是我們會保證兩個公證員同時到場。”
在歐亮的工作中,也經(jīng)常遇到零售商的訴冤或者被誤傷的情況,他提到了“合理來源抗辯”的法律概念。“我們假定其中一些零售商是主觀故意、另一些則沒有主觀故意。法律其實賦予了這些沒有主觀故意的零售商一個合理來源抗辯的權利,他們需要保留合理的進貨渠道的憑證,來證明自己進貨的時候主觀上并不知道它是假貨。如果法庭認定他的合理來源,那么他只需要停止銷售,而不必再做進一步的賠償?!痹谀戏街苣┯浾呓佑|到的眾多書店的案子中,由于被起訴的書籍均為多年前出版,進貨時間也頗為久遠,大部分書店沒有保留憑證以證明它們的“合理來源”。
“真的要打假,為什么不去打批發(fā)商、盜版印刷商,而是要打底層的個體書店呢?因為我們這些底層商戶沒經(jīng)歷過,好嚇唬,一嚇唬就拿錢?”馬濬也是眾多被告的書店主之一。馬濬的案子就是正尚律和發(fā)起的。2021年底,正尚律和通過代理榮豐律師事務所聯(lián)系了馬濬,后者2021年12月10日收到一張法院傳票,“訴我方2021年8月賣了一本盜版《長襪子皮皮》,索賠3萬元。一本書,一塊橡皮,一個商標圖案,一個點讀筆,通通數(shù)萬元索賠起步,聽起來不可思議,現(xiàn)實是這樣的案子非常多?!瘪R濬的書店位于濰坊臨朐縣,臨朐縣城里十幾家書店都已經(jīng)成為了被告。
“為什么不去起訴大的印刷商?因為如果是假冒商品生產(chǎn)者,這就不是民事案件,如果有線索,這是要報公安、要入刑法的?!弊坷倮俳忉屃笋R濬的疑惑,“這些代理的律所只代理民事案件,因為民事案件確實搜集證據(jù)比較容易,對律所的收入來說也較為豐厚。刑事案件搜集證據(jù)比較難,且較容易遭到打擊報復,所以做的人可能比較少。民事和刑事案件是不同的兩條線?!?/p>
然而,店主們還有更多的疑惑。幾乎所有接受采訪的店主都曾收到原告代理方的“勸和”電話。“他們給出的和解的金額會比索賠少一點?!睗系臅陿I(yè)主丘振說,“當時他們給我開的價是7000元。很多同行都選擇了和解?!?/p>
但是丘振不選擇和解:“如果真的想打擊盜版,為什么要勸我和解?”
起訴的時間點也是眾多店主的疑點?!叭绻嬉驌舯I版,為什么不做完公證后立刻起訴我們呢?而是要等半年、一年,等我們的監(jiān)控數(shù)據(jù)都失效了,才來起訴?”寧唐問道。“我們被告書店有一個群,他們職業(yè)打假人和知識產(chǎn)權公司,我估計也有一個群。比如這個公司負責這個區(qū)域,那個公司負責那個區(qū)域,不然為什么大家都正好隔了這么長時間被起訴,不會同時收到兩個傳票。”丘振猜測。
在河北,書店批量遭訴已經(jīng)由石家莊蔓延到邯鄲?!敖裉煜挛绾惖呐笥呀o我打電話,說法院傳票送到他們那兒了?!?022年5月19日,張芬接到邯鄲的書店同行打來的電話。不過,她沒有止步,繼續(xù)給四川省公證協(xié)會發(fā)復查申請,對方“說是會給我答復,但沒有說什么時候答復?!睆埛艺f。
2021年11月,章典關了自己的小書店,開始專心應對這場官司。他申請了延期開庭,以搜集更多的證據(jù)。因為手上有監(jiān)控視頻,他對這次訴訟充滿信心。但他對開一家書店已經(jīng)失去了信心,“我五十多歲了,還幾次三番碰到這種事情”,他說他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
(文中歐亮、所有書店店主均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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