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家民營上市公司從事內審監(jiān)察工作，在很多人眼中，這是一個得罪人的冷門職業(yè)，甚至很多人壓根就沒有聽說過內審監(jiān)察這種崗位。

其實，我的工作內容說起來也很簡單，如果有人舉報，那么就調查舉報內容是否屬實，如果沒有人舉報，那么就主動出擊，對某一個業(yè)務領域或某一個分子公司開展內部審計，查找經濟損失或違規(guī)違紀問題。

說起今年查過的項目，有一個項目差點被我辦成冤假錯案，巧合的是因為一輛全新路虎攬勝極光L，讓我在一個公認的老實人身上，看到了他狡詐的一面。

事情要從我們部門收到的一封匿名信說起，那是一個正常的工作日，郵遞員來到我們辦公室，拿出一封EMS讓我們辦公室的人員簽收。我拿過來一看，收件人寫的“XX公司內審監(jiān)察部”，發(fā)件人寫的“李先生”，我簽收后就意識到大概率是一封舉報信。

拆開外包裝，映入眼簾的是不大不小的一張A4紙，上面是打印出來的文字，這讓我覺得寄信人比較謹慎，一般不手寫的目的就是為了避免從筆跡上暴露自己的身份。

信件內容比較簡單，舉報公司的一名采購專員張云，在多個招標項目中暗箱操作，幫助A供應商中標。看完信后，我已經確信信封上的電話肯定是虛構的，但還是忍不住嘗試撥打了一下，幾秒鐘后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是“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我把相關情況匯報給上級領導，請示這封舉報信是否還有必要受理。按我的想法，虛構身份匿名舉報，而且內容極其簡單缺少實證，可信度不高，不值得我們投入精力去調查。

領導大抵認可我的想法，但基于謹慎起見，領導讓我側面打聽一下張云的經濟狀況和為人，看看是否有不好的風評。

我找到在公司采購部工作的熟人，他聽到我在打聽張云，告訴我張云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我問他何出此言，他告訴我張云平時做事老實，生活樸素，一輛英朗開了8年了還沒換車，家里住在一個剛需小區(qū)，普通的90平房子，日常穿著打扮很普通，基本上都是優(yōu)衣庫的大眾裝，抽煙也是玉溪，看不出來有什么特殊的。

和內線熟人聊完后，我更加覺得這個舉報人在無中生有，蓄意誣陷。這種人我見多了，要么是內部同事之間有矛盾，但像張云這種老實巴交的性格，應該不至于和內部同事結下太深的梁子。

要么是外部供應商對他有意見，如果張云的做事風格簡單直接，有可能讓一些供應商感受不好，甚至別有用心的供應商會覺得這樣的人油鹽不進，變著法的把他整走。

為了更加準確地判斷張云，我約了張云聊聊天。被內審監(jiān)察人員約談，往往沒什么好事。張云來了之后，表情有些局促，我示意他放輕松，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有人舉報他利用職權謀取私利。我這么說，就是想看看他的反應。

張云仿佛放松了一些，語速平緩但堅定地說：“如果我有問題，任憑公司怎么處理。但我想說的是，我在公司任勞任怨干了10年采購，不是沒有供應商想腐蝕我，但是我一直拿公司的企業(yè)文化去要求自己，我不求大富大貴，只想踏踏實實地掙錢。所以，我沒有上他們的圈套……這么多年下來，房，我住著普普通通的小戶型，車，我開著一輛8年的破英朗，如果我真的有其他灰色收入，何至于此呢？”

和張云聊完之后，這個舉報信就僅僅被我們記錄在了臺賬中，沒有再開展其他的調查工作。

直到有一個周末，我和妻子去逛萬達廣場，到地下停車場時，車位基本已經停滿，就在我左顧右看找車位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眼熟的身影——張云，而他正從一輛全新路虎攬勝極光L上下車，我突然感覺到，我被他騙了！

這款車我是知道的，這是2021年才上市的一款路虎新車，官方指導價格為389,800元起。號稱主要賣點是秉持了攬勝家族設計語言（L標識、撞色車頂、攬勝家族式前格柵、20英寸帶鉆石切割效果輪轂等）、年輕時尚的車型調性和外觀（車頭搭配網(wǎng)格狀鍍鉻材質的進氣格柵，體現(xiàn)了更強的精致感，配合精致的LED大燈，有星脈的既視感；車身更加修長，比例也更協(xié)調，搭配雙拼色的車頂設計，年輕有范兒；車尾的造型依然延續(xù)了緊湊、厚重的設計風格，貫穿式的尾燈配合大面積亮黑色下包圍，讓車輛看上去更有運動風格。）、以及加長的車內寬敞空間（車身長寬高尺寸為4531/1904/1650mm，軸距為2841mm，經過加長后，后排體驗明顯升級，腿部空間更加寬裕，后排座椅還支持靠背調節(jié)和電動調節(jié)）。

第二天回到公司后，我立刻向領導申請恢復對張云所經手招標項目的調查，并說明無意中發(fā)現(xiàn)張云刻意隱藏自己高檔私家車的事情。領導很重視，派了一個同事和我組成調查組，秘密調查張云經手的招標項目。

這時候，我回想到之前那封舉報信中說的A供應商，與其在很多招標項目中漫無目標的審查，不如先從A供應商參與過的項目下手。經過初步統(tǒng)計，一共涉及10個項目，合同金額合計有三千多萬。

我們公司內部建立有線上招標平臺，每個供應商投標都需要在平臺上上傳投標文件。當初在建立線上平臺的時候，我們部門特意讓IT部門留了一個特殊功能，就是從后臺查詢供應商上傳投標文件的IP地址和時間。

正是這個功能，讓我從這10個項目中發(fā)現(xiàn)有2個項目存在異常，四家投標單位中，有三家上傳投標文件的IP地址是一致的，而且上傳時間先后僅僅相差幾分鐘。這足以說明實際上這三家是由一個人在操縱投標。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們驚喜之余，也讓我們意識到，張云，果然是個非常狡猾的采購專員。因為露出馬腳的這兩個項目是早期的項目，那個時候平臺剛剛建好投用，而在此之后，我們利用這個特殊功能，已經查過幾個圍標串標的項目。

雖然一直沒有對外公布這個特殊功能，但很可能引起了張云的警覺。所以，后來A供應商參與投標的項目中，就沒有再出現(xiàn)這種異常。

僅僅有這個異常線索，還是不夠，因為這只能證明A供應商在圍標，張云完全可以解釋自己也蒙在鼓里，頂多追究他組織招標不力的責任，并不能說明他有什么舞弊行為。

如何破局，這是個難題！

在項目討論會上，有人提議約談A供應商，讓A供應商供出張云的問題。但立即遭到領導的拒絕，A供應商怎么可能去主動供出張云呢？他們是一條線上的螞蚱，A供應商還得指望日后張云再拉扯它一把呢。

雖然已經坐實A供應商圍標，后續(xù)A供應商肯定要被列入黑名單，不再合作。但是A供應商只要換個公司名稱，換一個馬甲，只要張云還在，想要繼續(xù)中標并不是難事。

討論到最后，我們準備從那兩家沒有中標，而且不是A供應商用來圍標的投標單位下手，特別是其中一家B公司后來還參加過三次投標，但都沒有中標。

當我們和這兩家投標單位接觸之后，我立馬發(fā)現(xiàn)B公司對張云的意見很大。后來隨著聊得深入，B公司的業(yè)務經理李經理告訴我，他懷疑張云和A供應商之間有貓膩，但是沒有證據(jù)。

既然話題都聊到這一步了，我就對李經理說我們有同樣的懷疑，而且已經坐實了A供應商的圍標行為，但是苦于缺少把張云串聯(lián)進來的證據(jù)。

我問李經理有沒有給張云送過東西，當我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到李經理的一絲局促。我緊接著打消他的顧慮：“今天這種情況下，如果你主動說出實情，即便是送過，我也可以把你當成污點證人，日后不影響你和我們公司的合作。但是如果你隱瞞真相，一旦后續(xù)被我查出來，就沒有合作機會了?！?/p>

李經理笑了笑說：“送過，但是他沒收，可能是還不夠熟。我第一次參加投標的時候，去參加招標答疑會后，拿著一張5000元的購物卡，在衛(wèi)生間里準備塞給張云，被他拒絕掉了?！?/p>

他的回答有點讓我失望，我意味深長地跟李經理說：“最近公司還有一次招標，正好你們公司也有相應產品，能不能想辦法把你沒送出去的東西送出去？”

李經理聽明白了我的意思——釣魚執(zhí)法！

李經理問我：“我配合你們對我有什么好處？”

我告訴他，我會讓張云和A供應商都從我們公司消失，那么B公司的中標機會就來了，不過以后你們要堂堂正正的中標。

李經理說：“好，我試試！”

臨走前，我交代李經理：“別忘了留個錄音?！?/p>

兩周后的一天，我的手機響了，來電是李經理。通完這個電話，我知道魚已上鉤，可以收桿了。

這次我和張云的見面，是在內審監(jiān)察部專用的談話室中，除了我們兩個談話人員外，門口還有一個保安。這倒不是限制張云的人身自由，那是違法的，只是為了增加環(huán)境壓力，給予他一定的心理暗示。

這次談話是從路虎開始的，“張云，放著年輕時尚、外觀有調性的全新路虎攬勝極光L不開，天天開著個破英朗，何必如此用心良苦呢？既然花錢買了這么一款精工奢華的新車，藏起來有什么意思呢？”

張云臉色有些難看，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這次談話完全按照我們的預期節(jié)奏發(fā)展，先通過路虎的信息，打亂張云的思維。然后再質問他和B公司之間的問題，預料之中他會予以否認，我們適時點出購物卡的金額、收受的時間地點等，讓他心理防線崩潰。這時候，看他是否能夠交代A供應商的問題，我們預判由于他和A供應商之間的利益關系不在小數(shù)，他不一定會坦白。

不過沒關系，我們并不指望從張云這突破A供應商和他之間的貓膩，而是把寶壓在A供應商身上。

A供應商當天已經被我們請到了另一個談話室，而且在此之前，已經凍結了公司還沒支付A供應商的貨款將近100萬元。當我拿到張云承認B公司贈送購物卡的筆錄后，我來到A供應商的房間，開啟了和A供應商的斗智斗勇。

首先，我先把A供應商圍標的證據(jù)拿了出來，讓我站在了局面的上風位。其次，我告訴他張云已經在公司里干不了了，因為我們已經查實了他舞弊證據(jù)，他已經把B公司的事交代完了，正在交代A供應商的事。當前的情況下，他的行為性質已經確定了，不確定的只不過是金額多少而已。

最后，我告訴A供應商，一天不把事情講清楚，貨款一天別想收到，如果想要打官司，我們奉陪到底。如果今天把事情說清楚，該給的貨款正常給，后續(xù)不再合作。

這次談話的結果完全在我們預料之中，在我們的充分準備下，張云和A供應商都繳械投降了。原來，A供應商和張云達成的約定是每次中標后，按照合同金額的2％返給張云。

寫在最后：

這個項目的成功，源于最初那次偶然見到張云開路虎的巧合。這讓我對全新路虎攬勝極光L這輛車有了不同尋常的記憶，這款號稱“天生矚目”的車，在機緣巧合下，確實吸引了我的目光。

在此，作為內審監(jiān)察人員，我也分享一下13種常見的招標舞弊跡象，如果在招標中出現(xiàn)這些場景，那么，就有必要擦亮眼睛，找出貓膩：

1、投標報價異常接近，各分項報價不合理，又無合理解釋，或差異化極大，呈規(guī)律性變化。

2、個別投標單位故意按照招標文件規(guī)定的無效投標條款，制作無效投標文件。

3、投標人一年內有三次及以上參加報名并購買招標文件后，卻不遞交投標文件。

4、投標文件中相關人員簽字筆跡高度一致。

5、投標文件驚人相同，如格式、字體、圖表形式、甚至小數(shù)點后數(shù)字，或錯誤驚人一致。

6、投標文件，由同一臺電腦編制，或打印紙張?zhí)攸c、墨痕高度一致。

7、投標文件裝訂形式、厚薄、封面、包裝等相類似甚至相同。

8、投標文件含另一家投標人名稱的材料，或出現(xiàn)另一家投標人公章，相關人員簽字等。

9、投標人代表不知道公司內高級管理人員的信息，或其他理應知道的信息。

10、不同投標人開標前同車前往，有說有笑，現(xiàn)場卻假裝不認識。

11、技術方案雷同，特別是對于帶方案報價的技術方案存在雷同。

12、不同投標人報價，用相同編制軟件密碼鎖制作，或出自同一電子文檔。

13、電子標書在同一IP地址上傳，而且上傳時間非常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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